《游移的玄武湖》

【艾煊】

       (本篇选自艾煊著《金陵·秣陵》(群众出版社1995年版)。作者艾煊(1922-2001),安徽舒城人。散文家、小学家。著有散文集《碧螺春讯》、电影文学剧本《风雨钟山》、长篇小说《大江风雷》等。

       这里一篇夹叙夹议、由情入理的散文。作者从对玄武湖历史变迁的考察中,批判了“围湖造田”“填湖造殿”等破坏生态环境的做法,提出了“我们工业化时代的人”必须解决“人和自然谐调关系”的课题,让玄武湖这一朵“南京的市花”永远在明净中开放,为南京人的生活增添鲜艳与皎洁。)

       玄武湖是南京的一朵市花。

       出生于南京的人,特别是住在城北的南京人,记忆中最难忘的幼年,往往是在玄武湖度过的假日。幼儿和少年眼中的玄武湖,是个有水有船有花,有猴子有熊猫,有如毯草地,乐趣无穷的天堂。

       情侣眼中的玄武湖,那是个变幻万千的世界。阴晴雪月,朦胧皎洁。山情脉脉,水意悠悠。游船上,林荫中,处处都可以说无尽废话,魅力无穷的人间仙境。 

       这些少年时代的青年时代含笑的回忆,会使南京人在劳累生活长途旅程的画面上,增加些许艳丽,明艳的色调。

       天公作恶,地球那么大,偏偏把南京安放在这么一个冰窖兼火炉的地方。如果没有玄武湖,南京将是一个只有酷寒酷暑,冰人烤人的刑场。 

       南京是十朝古都,若没有温馨清秀的玄武湖,只有帝王的政治浊气,那将变成门窗闭锁,沉闷污浊的殿堂。

玄武湖在什么地方?南京的远郊?近郊?市中心?三种说法似乎都对。玄武湖是个游移的湖。

       一千四五百年前的六朝时代,玄武湖曾经是当时皇家水军的训练基地。那时,玄武湖和长江,是水流相通,舟船随意往还的。六朝倒数第二位皇帝陈宣帝陈顼,曾在玄武湖检阅过他的皇家水军。编入序列参加检阅的,有楼舰五百艘。那时的楼舰到底有多大,已经无法考察清楚了。即使是小巧的快艇,五百艘排列开来,也是十分壮观的。何况这是五百艘水军楼舰,摆开来,该会是多大的场面?

       接受皇帝陛下检阅的这五百艘楼舰,不是静止的停泊在面湖上,它们还要平面摆开,不断地变化成各种操演的阵势,队形。试想一想,这时的玄武湖水面该有多阔?多宽?

       这时的玄武湖,一直通到京都的远郊。

       朱元璋修了一道城墙,把玄武湖拉到了城墙根下。切断了玄武湖通向长江的进出河道,又隔断了湖水流入城内的若干水路。破坏了水系,玄武湖移到了南京城近郊。

       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,玄武湖还是相当荒凉,一面紧贴着城墙,三面是荒郊野外。

       现在,九十年代的玄武湖,面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。湖四周,围满了现代高楼。一家连一家的商店,学校,医院,研究所,银行,宾馆,舞厅,公共车站,一排一排成群结阵的居民宅楼。现在的玄武湖周围,没有田地,没有村庄,没有乡野。围在玄武湖四周的,全是典型的现代大城市的建筑物,玄武湖迁移进了城内,变成了市中心的一方池塘。

       古代的玄武湖,曾经是水军的练武之地,但它更经常是南京人游玩散心的地方。这里有山有水,是天公恩赐的人间乐园。连绵二三十里,滨湖的鸡笼山覆舟山上下,一向是古代人游宴欢会的佳地美园。北岸的红山,曾是王公贵州打猎游乐的围场。

       玄武湖也曾有过沧桑岁月。头一次使玄武湖大大改变面貌的,是北宋王安石出的馊主意。他给皇帝打了个实用主义的报告,说玄武湖是前人的游玩之地,“今则空贮波涛,守之无用。”他不赞成把玄武湖变成花园,他要以粮为纲,围湖造田种粮食。

       作为诗人的王安石,他写过许多在南京游玩的诗词。他歌颂过南京优美的山水景色。但作为官僚的王安石,他又正儿巴经的反对游山玩水。他曾十分欣赏过的山山水水,此时又变成了空贮无用波涛的荒湖。诗人兼俗吏,一个人格分裂的伪君子。

       围湖造田,破坏人类生存环境,此一绝招,似乎就是这位王荆公首先发明的。

另外一位破坏南京生态环境的魁首,大概就要算是朱元璋了。他发明了一种填湖造殿法。南京有那么多可以建造宫殿的地方,他不使用,偏偏要把一个优美的燕雀湖填成陆地,去建造皇宫。

       假如没有王安石的围湖造田,没有朱元璋的填湖造殿,南京的自然风貌是什么样子呢?南边的燕雀湖,北边的玄武湖,成了南京两只水灵灵的明净的亮眼。有了这两个明秀的湖泊,南京的自然环境,当然会比今天更美得多。一个人群如蜂如蚁般密聚的大城市,岂能没有几方让人们吸口新鲜空气,散步游玩的空旷之地?上海人羡慕南京的,不是林立的高楼,正是市中心有山有水有树的空旷的休闲地。

       王安石做这种蠢事时,会自以为聪明,做了一件解决吃饭问题的好事。他不可能没有想到,人除了吃饭,还要休息,还要游玩。王先生自己不就是一个欢喜游山玩水的诗人么。他当然更不可能意识到,人在吃喝玩乐之外,还有一个人与整体自然界谐调关系的问题必须解决。

       朱元璋干这件愚蠢之事,那是他的本能。他是天之子,普天下亿万人,都必须服服贴贴地按照他的意愿办事。一道诏令,征调十万二十万,乃至数十万军民和刑徒,来此处移山,填湖,造宫殿,这在皇上看来,是件极平常极易办到的事。

       阴阳家言,填湖造宫殿,就可永保大明朝的朱家江山万万年。如此宝贵的风水,切不可等闲视之。填湖造宫殿,当然是必须即就办的皇家头等要事。朱元璋这个愚蠢的脑袋,根本没有想到,即使把宫殿造在燕雀湖这块风水宝地上,他也一样逃不脱中国历代帝王江山三百年的宿命悲剧,这座辉煌的宫殿造成以后,也仅只不过三百年左右,也就全部彻底倒坍了。朱元璋钻进他那座辉煌的地宫,对世事不再闻问。但他生前愚蠢行为遗留下来的苦果,是使后来的南京人,失去了一个调节人和自然关系的湖泊。

       环境保护,是工业化时代的社会意识。冷静地细想一下,我们也不能苛求王安石,朱元璋,虽然他们确实干了一件愚蠢的事,我们工业化时代的人,是否也会有那些一千年前人相似的愚蠢的举动?砍削幕府山的愚蠢行为,是可以赞同的么?玄武湖年年大量的鱼被毒死,是可以容忍的么?商店播放八十分贝一百分贝超音量的噪声,是人的耳朵可以接受的么?在人群密聚的市中心建立吵死人的旱冰场,这样的地方,也可以加上文化之宫的头衔么?

       今天,人和自然界的关系是谐调的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