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鸡鸣寺》

【忆明珠】

      (本篇选自《1991散文年鉴》(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)。作者忆明珠(1926-),山东烟台人。诗人、散文家。著有诗集《春风啊,带去我的问候吧》,散文集《荷上珠》、《小天地庐漫笔》等。

       从早春的眺望,到深秋的寻觅,鸡鸣寺的豁蒙楼上留下了作者跨越三十年的身影和神思。连同与友人唱和的诗句,都充满了沉淀人生的况味,升华出高远、恬淡的情致。)

       鸡鸣寺的修建工程还在继续着。我曾去游过两三次,发现那片佛家净土,虽不够金碧辉煌,却也颇为容光焕发,大概不久就要变得处处莺歌燕舞了。这反而使我怅怅若有所失。可能是怀旧病作祟的吧?据说患此病者,眼中一切都是“今不如昔”。比如我,现在就觉得这鸡鸣寺,还是维持原样的好,一改观,便不是我的旧相识。往昔的鸡鸣寺哪里去了?

       五十年代末,我在南京工作,经常到鸡鸣寺的豁蒙楼吃茶、读书,有时也在那里写点什么,那时寺院中的殿阁楼台,虽久经风雨摧蚀,却也并非颓败不堪,只是略呈斑驳,因而更带古意。古,是一种情致,是经过悠久的时光淘洗凝聚所致的一种审美境界。碑宜古、帖宜古,陶瓷宜古、城廓宜古,寺观庙宇尤宜古。寺观古而富有野趣,尤难得。鸡鸣寺地处南京的繁华市区,那时似乎还能保持着“山深不闻钟”的幽深。周遭林木盛茂,人们走到近前,抬头始得发现坐落在半山腰的高耸的山门。从侧面或从远处,只能见万绿丛中微露着的红墙一角。通向山顶寺院有一段砖石路面,距离并不怎么远,坡陡而多曲折,砖石缝隙生满青苔。两边古木搓枒,新枝怒发,勾连纠结,为山路笼罩下一重重沉沉绿荫。更有一阵阵野花的幽香,一声声林禽的啼唤……人游到此都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。现在的这条山路,给我完全是另一种感觉。也许绿荫不减,然而红尘难隔。路边摆开摊子,有算命的、打卦的、看相的,似乎很受欢迎,生意看好。更有些专程前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,祈求逢凶化吉,交个好运。也许这又是我的偏见:不但寺观宜古不宜新,而且香火宜淡不宜盛,善男信女宜少不宜多。寺观新,说明香火盛;香火盛,说明善男信女多;善男信女多,说明凡心哄动。物欲横流,人世益发多事。而慈航一苇,怎渡得那许多苦厄众生啊!

       这里且说三十年前的我,不,是我在三十年前,每游鸡鸣寺,不去别处,总是径直走向豁蒙楼寻个座位,喊壶茶来,慢慢地品啜。那时游客寥寥,偶尔可闻隔座低语声、磕瓜子声、翻书声。一二老尼姑从容不迫地照顾客人用茶用点,多是静坐守候,偶尔也可闻她们喃喃诵经声。板壁上高悬观世音画像,香炉中升起袅袅烟篆,异香盈室。这环境,简直像是名士的书斋了。

       豁蒙楼借助地势:壁立直起,居高临下,可供远眺。我喜欢坐东北间临窗处,这里取景最佳。东望台城,北望玄武湖。台城荒芜,玄武湖秀媚,两相毗邻,互为观照,顾盼之间,每生异想。若在清明前后,坐此楼头,隔濛濛春雨,看玄武湖的柳陌桃林嫩绿浅红,如渲如染,蕴藉而凄艳欲绝。这又令人不能不为之有点黯然神伤了—-

哪座山是美的山?

行重行行江南岸。

雨里桃花春沉醉,

枕上双樱思悄然。

       这算是一首小诗吗?半文不白,非散非律,若拿出去发表,大概无一个刊物会给它方寸之地。三十年前,有次我在豁蒙楼边吃茶,边想出了这几句。前面说过,我看中鸡鸣寺因它是个既有古意又富野趣的地方,但,它的豁蒙楼又是有着窗口的。而那时,我还年轻,怎能望不见芳洲上的那片春景呢!前几天接到祖慈寄赠短诗一首,也是写鸡鸣寺的,而且可以断定也是写他在豁蒙楼的感受,因为豁蒙楼至今还向游客供应茶和素食。诗中有句道:

临窗一壶苦茶

三冲之后

便淡如知己

又道:

下午四时

正是啖一碗素面的年纪

这却又使我想起了三十年前在豁蒙楼所写的那首小诗,很想奉答几句:

啖素面的年纪

亦人生之大景观

好不容易才被西风吹瘦

且欣赏自己的凋残

       然而似乎话已说完,再也续不成篇了。人生经得几番春风秋雨!现在是秋天,是我生命季节的深秋!好吧,再到鸡鸣寺一游,具体时间依祖慈诗中所示:“下午四时。”但这次我可不打算到豁蒙楼去吃苦茶、啖素面。我想去寻胭脂井,看看那里的落叶,已经埋得多深了!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1991. 1. 5修改,南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