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荆歌】
1998年秋天,我离开家庭,来到南京。南湖边这个地方,环境有些混乱。这儿几乎是外来人口的聚居地,但房价相对便宜。我租下了南湖边19号这个二居室,把自己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安顿下来。
寂寞很快就向我围拢。秋雨没完没了地下,雨声广阔而厚重。只有附近一家工厂传出尖锐的切割金属的声音,能将沉闷的雨声穿透。在我的窗户口,似乎什么都看不到,看不到房子,看不到树,连雨都无法看到。所能看到的,只有另一个窗户。但是,这个窗户关得严严的,它似乎已经锈死了,再也无法打开了。窗户黑洞洞的,没有灯光。我曾在墙上咚咚地敲击了几下,希望那里传过来一些回应声。可是没有任何回应。我抬起脚,非常粗野地对着墙猛蹬了几下,隔壁还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冬天过去以后,对面的窗户忽然打开了,它似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,就此不再关上。紧接着灯光也出现了。我还欣喜地看到,在灯光里,走动着两位年轻的姑娘。她们一个留着短发,另一个则长发披肩。她们一点儿都不苗条,但她们是两个健美的少女。
她们每晚十一时过后才回来。她们回来以后,很兴奋地说一通话。话说完之后,她们便不再发出任何声响。她们在干什么呢?只要她们不经过窗口,我是无法看到她们的。但她们很少经过窗口。有时候墙上会响起轻轻的咚的一声,我因此判断,她们的床,也与我一样靠墙摆放。在墙上叩出咚的声音的,是她们精致的肘部,还是光滑的膝盖?
天气越来越热了。夏天终于在这个炎热的城市膨胀开来。她们居然穿着胸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。当她们经过与我相对的窗户时,我看到,她们的皮肤,在白炽灯下呈现出柔和的桔黄色。她们经过窗口开始变得频繁,但从不在此停留。她们是不是知道,在她们的隔壁,在这个与她们窗户正对着的居室里,住着一个男人呢?由于她们总是匆匆经过窗口,由于我这边的屋子与她们的屋子,不走同一个楼梯,我始终没有看清楚她们的面容。至今回想起来,就显得更为模糊。她们都是圆圆脸,这一点似乎是可以肯定的。她们少女的肌肤,在灯光之下,像是会发光的物质。仿佛那屋子里并没有灯光,而只是由她们的身体照亮似的。她们还是在十一点以后回来。回来以后,就有哗哗的水声传过来了。水冲刷着她们健美的裸体,水珠像透明的小昆虫一样吸附在她们的皮肤上,沿着她们美妙的曲线爬动——这些我只能凭借想象而看到。我听到欢畅的水声,像夏雨一样放肆。最后她们头发湿湿地经过窗口,她们仍然只穿着胸罩。短发的女孩,脖子里挂着黄金的项链;而长发的那位,洁白的肩膀在黑发中若隐若现。
某天深夜,隔壁传过来嘤嘤的低哭声。不知道是哪一个女孩在哭泣。我很没道理地猜测,多半是那个短发的在哭。她哭得很持久,却始终听不到另一个劝慰的声音。也许那一个是死死地睡熟了。起初,她的哭声像小猫一样,给我以滑稽的感觉。渐渐地,她越哭越悲。悲伤的感觉在黑暗中弥漫开来。她真的让我感到很难过,我觉得这个还算凉爽的夜,都被她哭得在不断地收缩了。远处飘来豆浆的香气,时间已是黎明,乳白色的豆浆已经在豆浆店的大锅里沸腾了。我终于伸出手来,在墙壁上轻叩了几下。于是那边的哭声停止了。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那样,大家都再次跌进睡眠。我还恍然听到隔壁响起了均匀的鼾声。
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她们在窗口经过。对面黑洞洞的窗户里头,没有了任何声响,也没有了光亮。而我,不久也住到玄武区的红庙去了。
当我走在南京的街头,在金鹰商厦,在湖南路香风习习的夜市上,看到那些漂亮健壮的少女,我就会想,那曾经住在我隔壁,在深夜里泪流满面的女孩,会不会就是眼前的这一个呢?在这些飘然而过的女孩的脸上,可看不到丝毫悲伤的痕迹。也许悲伤只生长在黑夜的深处,像那些泥土之下隐秘而顽强的根。而树叶,则永远在地面之上,在阳光下跟着风的节拍歌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