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黄蓓佳】
(本篇选自《南京日报》(1989年4月15日),作者黄蓓佳(1955-),江苏泰兴人。作家。
从鸡鸣寺山下,到和平公园路旁,四月樱花盛开的情景,曾使多少人驻足流连!作者从热恋中初识樱花,到成家后连年偕夫携女“短足”出游,是什么使她深深地爱上了这一片“融进我生命的灿烂的云霞”?)
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,在我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片温柔的云霞,灿烂的云霞。世界上我见过的花树或许太少太少,然而我总觉得,再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比樱花更让我欣喜,更让我沉郁和迷恋的了。
我常常地相信缘分。爱情是这样,交友是这样,买卖物品也是这样。星星一般稠密的人群,千姿百态琳琅满目的吃穿用物,你怎么会一眼挑中了这一个或者那一个?除了缘分,再没有别的可解释了。
读大学的时候知道了日本有一首名叫“樱花”的歌:樱花呀樱花,三月里盛开的樱花;樱花呀樱花,晴空里灿烂的云霞。歌词很美,曲调轻柔细缓,但哼起来不知为何有一种沉郁和哀伤的味道。多少年来我有一种习惯:郁闷的时候喜欢在心里哼一些歌。“樱花歌”便是常常在我心中回荡的旋律。可惜那时候并不知道樱花到底什么样,图片上看日本京都奈良那些古寺庙前大片的樱花,似乎跟我们这儿的桃花相差无几,实在平常。
从学校出来参加工作后,在一个和煦的春天里,我去兰园附近的学生宿舍,看望在南工读研究生的男朋友。因为不认识路,从新街口绕了个大弯拐进去。晚饭后他送我出去,才知道原来可从鸡鸣寺那儿走。当时太阳还在西边辉煌地照着,给所有景物行人染上了一层神圣的金黄。我出了兰园便看见了鸡鸣寺的那条樱花大道。
所有的思想几乎都是在那个震撼心灵的一瞬间完成的。从没见到樱花的我忽然在心里跳出“樱花”这两个字,并且明白了樱花的世界是属于我的,樱花也是属于我的,除此之外我永远不会再喜欢别的花了。长长宽宽的一条大道,樱花在大道两旁无声地微笑,温柔而且沉静。沿着大道慢慢往前走,视线里总觉得樱花不是开在树上,而是飘浮在半空中,在晴朗的蓝天和辉煌的夕阳之下,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神奇状态。事后想起来,该是由于樱花的花瓣极薄、色质又极淡的缘故吧,否则它不会有这种仙女裙裾的飘飞透明感。这就是樱花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。站在树下痴痴地看那樱花,看得久了便会产生幻觉,仿佛自己的身体也变得轻柔无比,而灵魂早已经升浮起来,在樱花的云霞中快乐遨翔。
我不过是在偶然之中发现了这片樱花,而心中却仿佛已等待它很久很久了。我的生命中早已刻下了它的印痕,岁月只是代表了某种期待,或迟或早而已,于是,在看见樱花的那一瞬间里,我自然就认可了它,接纳了它,视它为知己和灵魂。
有时候又想,初次看见樱花是在热恋之中,或许是爱情融化了一切,才使得樱花在我心里这样的温柔、这样的灿烂。再欲细细剖析当时的心理,却又怎么也做不到了。“情景交融”是中国的一句老话,何况爱情原来就是一种迷惑,使一切一切在你眼里放大。
婚后搬到新街口附近,离鸡鸣寺很近,年年春天总免不了来看看樱花大道。开始的时候携丈夫同来,两年之后便带上女儿,一家三口高高兴兴来一次“短足旅游”。有一次偶尔听丈夫的同事问他最喜欢什么花,丈夫竟回答说是“樱花”,心中不免暗暗要笑,想自己的偏好竟然也会传染给他。
南京的春天照例晴朗为主,樱花在晴空里蕴足了那种如梦如幻、飘浮透明的气质。有时候刮来大风,整整一条大道上下起了 密密的“樱花雨”,路面是粉白,来往的汽车行人是粉白,路边卖冰棍卖豆腐脑卖油煎萝卜饼的小摊子上也是一片粉白。人在纷繁的“樱花雨”中,几步之外看不清景物,就想自己永远置身在这样温柔朦胧的世界中多好。耳边听得女儿在叹息:“花瓣都被车轮碾碎了”。回头看看女儿黯然神伤的眼睛,又想怎么这么小的孩子早早学会了伤感,都是这樱花把人的心弄乱了。
因为带了女儿去看花,免不了就要再往前走走,从市政府旁边拐过去,经由北极岩到解放门,然后去玄武湖里的动物园。这样,便发现了通往解放门的路上还有另一条樱花大道,且由于路幅较窄,两旁的樱花看上去更集中更灿烂,比原先的那片少了沉郁,多了热情。更妙的是,这条樱花大道是上坡路,在两边交岔盖顶的树冠下,挽了女儿的小手一步一步往上走,身前身后一片粉白一片朦胧,意念中仿佛在走向一个神秘美丽的世界,身心都被快乐胀满,忍不住蹲下来,紧紧地抱住女儿,与她分享这激动和欣悦。
一年又一年,花开又花落。岁月使我们苍老,心也在寒冬酷暑中变得坚硬如砺石,只有樱花灿烂仍然如故。今年春天又一次去走樱花大道时,竟发现花树在不知不觉中长得很高很大了,几年前高不过一人一手,怯怯的象个稚气的小姑娘,如今已经是青春焕发,丰腴健美,俨如一位亭亭的少妇。忍不住就想到几年、几十年之后它是什么样子,我又是什么样子。到那时,盛年的樱花树该不会鄙夷我那衰老的容貌吧?至于我,只要双脚还能走动,年年春天我不会忘记去看它,不会忘记那片已经融进我生命的灿烂的云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