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大肚能容》

【薛冰】

   如果说,出公差还需以强体力劳动为代价,那么还有一种近乎“不劳而获”的“尽□”(读如“揩”上声)机会,便是赌吃。

邻队有个社员,名叫“软枣”,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大名。年轻时他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”,只要是队里管饭的,无论什么重活脏活,都一马当先。可是年过四旬,太重的活干不动了,难免断顿,遂成了赌吃专业户,凡有人提议赌吃,从不含糊。队里的人常拿他开心,说什么他都不恼。比如夏收打场,累得人困牛乏,队长就会说,软枣,你能学三声驴叫,学得像,就给你二斤麦。软枣应声开嗓,叫得抑扬顿挫;比如插秧时,一个个腰酸腿痛,会计说,软枣,学猪跑一圈,给你二斤麦。软枣应声而起,手脚并用,跑得泥水四溅。有年夏天挑粪追肥,在打谷场上歇息时,队长居然说,软枣,你能顶着粪桶绕大场走一圈,给你二斤麦。这回软枣抗议了,说臭烘烘的粪桶,就二斤麦,不顶。但是队长不依不饶,从三斤到五斤,直加到十斤。软枣不再说话,顶起粪桶,默默地绕大场走了一圈。放下粪桶,他就近跳进我们队的水库,洗人洗衣服,结果成了余兴节目,连我们队的社员也都围过去看热闹。

有人取笑他:“软枣,粪桶啥味道啊?”

软枣轻轻地回了一句:“十斤麦呢。”

年轻的我,曾经觉得那队长太过混账,芝麻绿豆官,竟如此欺侮人!后来历经沧桑,才渐渐悟出,这是队长给软枣提供的一种生存机会:社员们开心一笑,软枣能得一饱。

在当时农村的极度贫困状况下,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,没有能力救助所有的困难户,只能以特殊的方式解决特殊的困难。而软枣心照不宣,就像一位蹩脚的喜剧演员,以自辱这种特殊方式,换取卑微的生机,给别人带来欢乐,留下痛苦私下咀嚼。

软枣已去世多年。如果他能有一座墓碑的话,我想可以为他刻这样两句话:“大肚能容;笑口常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