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而复】
作者周而复(1914-2004),祖籍安徽,生于南京,作家。著有传记文学《白求恩大夫》、长篇小说《上海的早晨》《南京的陷落》等。
吟咏金陵的优美诗词和龙蟠虎踞的壮丽山川,叩开了一个少年向往艺术世界的心扉;他在老师指导下写生作画,踏遍石城内外,更加深了对家乡的了解与热爱。许多年后,他远离故土成了文坛名家,仍对此记忆犹新,津津乐道,如数家珍,眷恋之情溢于言表。)
朱雀桥边野草花,
乌衣巷口夕阳斜。
旧时王谢堂前燕,
飞入寻常百姓家。
刘禹锡这首名诗,早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背熟了。这首诗是父亲要我背诵的唐诗之一,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。稍长,我真的到文德桥附近的乌衣巷去寻找王谢的故居,当然,早就荡然无存了。聚宝门内镇淮桥是朱雀桥的遗址,文德桥可能就是镇淮桥改名的。
我幼年和少年时期都是在南京度过的。“江南佳丽地,金陵帝王州。”(谢眺:《入朝曲》)给我的影响不小。每读有关南京的著名古诗词和古散文,就到那些名胜去看看,徘徊在秦淮河畔,踯躅于桃叶渡头,抚今吊古,甚至还写过一些短小的散文。
到了十岁左右,我除了对文学作品的兴趣以外,颇爱好书法。因家贫,无钱买文房四宝,便找了一块一尺见方的大砖,用清水在上面练字。同时自己又创造美术字,把所临的颜真卿、柳公权、欧阳询、王羲之的帖,以油光纸照着双勾下来,在空白处绘上小圆圈,点上小黑点,或者划上横竖条纹。这些自然算不得美术字,但是引起我对美术的兴趣。
小时所看的绣像小说,前面都有人物插图,我就用薄薄的油光纸照着人物插图描绘,可以说是孩子涂鸦,乱绘一通。正式学画是我结束私塾学习生活,走进青年会中学初中一年级的课堂。国文老师是朱锦江先生,他同时也是绘画老师。他发现我对美术爱好,要我先从素描学习起。我于是买了一个石膏头像和维纳斯女神像,用炭笔在家里抽空画,也画一些静物,每画一幅就请朱锦江先生指教。他有时指点,有时动笔修改,改得比较像点样子。我的兴趣因此更浓了。
朱锦江先生在课堂上教的是水彩画,画静物居多。对我却特别关怀,我经常受到他个别指导。我的绘画成绩常常是A。
在家里,学习素描;课堂上,听讲水彩画;朱锦江先生还要我到名胜古迹的地方去写生。父亲对我学画也寄以希望,设法满足我的要求,给我钱买了画架、画板和绘画三脚凳,以及颜色画纸等等。一到了星期天,我便背上画架画板等工具出去了。
诸葛亮为了联吴攻魏,出使东吴,看了南京的山川形势,曾经用“钟阜龙蟠,石头虎踞”八个字来形容。南京城郊东西两侧有两座山岭对峙,东边叫钟山,巍然壮丽,从远方望去,犹如一条盘曲在沃野之上的巨龙;西边叫清凉山,古代称石头山,巍然屹立在长江之畔,从长江船上望去,好似蹲踞在江边的猛虎。诸葛亮是从军事观点和山川形势说的。我却是以一个美术工作者的眼光看的。我背着画架先到了钟山,用画笔把钟山的不少景致留在了纸上。
我家住在中华门里,到钟山相当远,去清凉山的次数比较多。清凉山原名石头山,山上曾经筑城,又叫做石城山。南唐时候,在山上建筑过避暑宫,以后改称清凉寺。宋以前,长江曾经流过清凉山麓,江水把山城冲刷成悬崖峭壁,山势险峻,成为守卫南京的屏障。山麓龙蟠里附近,有清代著名诗人袁枚的随园遗址。西南山坡上有扫叶楼,是明末画家和诗人龚贤隐居的地方。扫叶楼中悬了一幅名画,一位僧人手持扫帚扫叶。这是龚贤的自画像。也许由于我读了一些古代诗词和散文,很喜欢到随园遗址和扫叶楼去绘画,有点怀思古之幽情。站在扫叶楼上,约略可以看到周围大小山丘,那些山丘都比清凉山低,像似汹涌的波浪,而突出山丘之上的清凉山如同浪尖一般。我有时在扫叶楼上摆好画架,绘画风景,累了,便喝一口扫叶楼的香茗;有时在山坡上绘扫叶楼一角,以清凉山为背景。
清凉山和钟山虽然我很喜爱,但更喜爱水。幼年时代,父亲常带我们这些孩子游玄武湖,在我幼小的心灵上便留下了美好的印象。特别是到夏天,我喜欢到玄武湖消暑。进了中学以后,我常常独自背上画架到玄武湖去。
玄武湖的南面是著名的台城。我受晚唐诗人韦庄《咏台城》诗的启迪,以台城为远景,绘了一幅宁静明媚的玄武
湖。既赞赏湖光山色,也有抚今吊古的意思。
南京另一颗明珠是莫愁湖。
莫愁湖,在宋、元、明、清之际,被称做“南京第一名湖”,认为是“金陵第一名胜”。梁武帝萧衍有首《河中之水歌》:“河中之水向东流,洛阳女儿名莫愁。莫愁十三能织绮,十四采桑南陌头,十五嫁与卢家妇,十六生儿字阿侯。卢家兰室桂为梁,中有郁金苏合香。头上金钩十二行,足下丝履五文章。珊瑚挂镜烂生光,平头奴子擎履箱。人生富贵何所望?恨不嫁与东家王。”这首诗说的是南朝宋齐时代莫愁女的故事。南京人民同情和怀念莫愁女,便把原来水西门外的石城湖,改叫莫愁湖了。
莫愁湖和玄武湖比较起来,规模和气势小得多了,但是精致幽雅,说个不大贴切的比喻,玄武湖是大树,莫愁湖却是盆景。盆景有盆景的妙处。莫愁湖著名的地方是胜棋楼。传说明太祖朱元璋和中山王徐达在楼上下棋,朱元璋输了,便把莫愁湖赐给徐达。我不喜欢胜棋楼,我喜欢郁金堂。郁金堂院内有莫愁女石刻像,院外水池中间有座莫愁女郁郁寡欢的雕像。我曾经绘了郁金堂一角,衬以蓝天白云和幽静的湖面,寄托我对莫愁女的同情。
我所绘的南京风景和名胜古迹的习作,每一幅都送给朱锦江先生请教,一方面听到他过誉之辞,一方面又不断受到指点,有时还在画面上给我修改。大概在我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吧,青年会中学举行了一次师生绘画展览会,主要是朱锦江先生的中国画、水彩画和素描,朱先生也选了我的一些习作陈列在展览会上布置展览会的时候,朱先生要我们学生帮助,当然义不容辞。布置完了,我自己就不敢再去参观了,因为一看到我的不成熟的习作和朱先生的作品放在一起,就感到汗颜。但我内心深处却希望将来真的能成为一位画家。这是我初中时期的美丽的幻想。进人高中,我对文学的兴趣越来越浓了,对绘画的兴趣自然就越来越淡了,最后终于放下了画笔,幻想破灭了。
因为绘画,我对南京的山山水水有了深一层的了解,产生了深厚的感情,金陵那些名胜古迹留下了我年少时的足迹。现在,南京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远在北京的我,至今常怀念我那少年时的画笔,多么想重画一两幅故乡的名胜、美景啊。我寄希望于南京的画家们,祝愿他们以饱含激情的彩笔,描绘出社会主义的新南京!